1. 王朔為什麼去美國避難
王朔消失了其實不止十四年,他從1997年就開始淡出公眾視野了。
1996年,王朔為他和馮小剛的「好夢公司」寫了劇本《過著狼狽不堪的生活》(也就是後來的《一聲嘆息》)。電影開機十天,花了一百多萬後,突然接到電影局的停拍通知,說是劇本有違公序良俗。
壞消息手拉手,還有一個通知,王朔第一次做導演的《我是你爸爸》,也被斃了,不給龍標,公映無望。
1997年,王朔准備再拍一個電影,改編池莉的小說慧凱《一去永不回》,打算讓徐靜蕾演。再次被斃,這回的說法是,劇本宣揚灰色人生觀。
1997年,王朔發現自己在國內徹底待不下去了,正好,有紐約出版商邀請他去出英文書,他就去了美國。在美國,他到處玩,看風景,看朋友,過起了鬆快日子,最後還出了《玩的就是心跳》的英文版,斯蒂芬·金寫的序。
在美國鬆快了半年後,王朔回國了。
2000年,葉大鷹,葉挺的孫子,拉上王朔搞互聯網創業,他們做了一個網站,叫「文化在中國」。王朔和葉大鷹通過各自的人脈,找來了姜文、賈樟柯等文藝界大腕,做直播訪談。人走在了時代前頭,網站沒跟上,撐不住,倒閉了。
網站的遺產是四本書:《電影廚房》《文學拆碧敏陽台》《美術後窗》《音樂盒子》。《音樂盒子》里有王朔和花兒樂隊的對談。對上王朔,青春期大張偉也插不上什麼話。在這本王朔主編的書里,還有一篇訪談,採的是新褲子。
2000年是王朔的崩潰年,幾位親友相繼去世。
2002年,王朔和葉大鷹、姜文以及另外兩個朋友,在三里屯開了一個酒吧,叫「非話廊」,後來大家都管那兒叫「王吧」。
2003年春節過後,王朔開始寫最新一版的《致女兒書》。同時他開始看《華嚴經》《金剛經》和《六祖壇經》,這也是後來寫《我的千歲寒》的源頭。
這期間,還有兩個開影視公司的好朋友出錢請他做了顧問。
那時的王朔,時常自我懷疑:「最讓我難以正視的是,我時時發現在自己內心深藏著一個打不消的念頭:退出是為了更大型更招搖的進入」。
2003年,徐靜蕾想當導演,於是王朔拉來一眾好友幫忙,姜文,張元都客串了徐靜蕾的導演處女作《我和爸爸》,葉大鷹直接上了主演。
2004年,張元在八一廠棚里拍電影版《看上去很美》。王朔去探班,抱起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演員董博文合了影。
2005年前後,王朔在家死磕《我的千歲寒》。《我的千歲寒》是在一種飛行狀態下寫成的,也是在極度沮喪和痛哭中寫完的。那幾年王朔手頭有點緊,生活上老需要靠朋友接濟。
那個階段,王朔還養了一隻貓,給起了中文名叫八不。
這中間,徐靜蕾第三部導演作品《夢想照進現實》上映了,王朔寫的劇本,是他最熟悉的那套嗑,但當年喜歡這套嗑的觀眾,部分換了口味,部分下落不明,電影反響平平。
2005年,他窩在家裡看了一部電視劇,葉京導的《與青春有關的日子》,底子是《玩的就是心跳》,還揉了《橡皮人》、《動物兇猛》和《一半是火焰,一半是海水》。他看入定了,買了好多套DVD送朋友。
2
王朔再次進入公眾視野,是2007年。
他當初想的「自己的退出是為了更大型更招搖的進入」,果不其然。他的這次進入,前所未有之大型、前所未有之招搖。但沒人想到,他的這次大型招搖,最終的走向,是徹底退出。
2006年12月26日,久未露面的王朔出現在北京海淀區人民法院,為19歲的王子文充當代理人,要求與王子文的經紀公司解除不公平合約。
消失這些年,王朔並不是宅在家裡不出來,他經常和朋友聚會,轟趴不斷。2005年春節,鄰居組織了一個趴體,叫了王朔。鄰居有個好朋友叫王子文,四川小姑娘,北漂逐夢演藝圈兒,但命不好,和無良經紀公司簽了個流氓合約,要解約,對方不同意,威脅她解了約就別想在圈兒里混。王子文執意要解,然後就被起訴了,索賠二百萬。小姑娘嚇壞了。
王朔上去一打聽,那個經紀公司上邊的總公司他有熟人,他覺得這個旅枝事不復雜,好辦,當即攬下。
出了法庭的第二天,王朔接受邀請,上了搜狐的一個叫《明星在線》的節目,大鵬是主持人之一。開頭聊了一會兒官司,後來就聊飛了。搜狐最後給這次訪談定的標題叫「做客搜狐娛樂兩小時,王朔什麼都說了」。
接下來的三個月,王朔開始了大規模巡迴聊天活動,各大門戶網站、媒體輪番請他,挨個兒聊了一遍。
采訪中,王朔聊到了自己1997年後沉寂的真正原因:「我當年為什麼沉寂,是因為上海這些人,把我說成是一個喪失人文精神的墮落的代表,然後造成了行政力量對我的打壓,我只能出國了。我出國回來以後,我作品發表不了,我不可能講話。我不是沒寫東西,我寫了很多。現在可以發了,我就出來說話吧。」
鬧完天宮鬧東海,大家都以為王朔這回是徹底回來了,沒想到他轉了一圈兒後,又徹底消失了。
消失的那些年,王朔老在外邊吃,不知該吃什麼,就看電視找胃口,看了韓劇就想吃韓餐,看了日劇就想吃日料,看完美國電影就去吃牛排,有一天看完《小雞快跑》,煮了兩雞蛋。看完中國戲,什麼都不想吃。他更愛吃家裡飯,覺得沒有家裡飯可吃的人太可憐了。
也就是在這個期間,王朔開始全力寫《起初》。
王朔埋頭一直寫,一直沒露面。直到2013年9月7號,他女兒王咪結婚,守在婚禮現場的記者也沒等到他。按陳丹青的說法:「他扛不住,他沒勇氣站這兒。」
消失的日子裡,王朔除了寫小說外,還寫了幾個電影劇本。他看完《非誠勿擾》後覺得有點意思,有下嘴的地兒。馮小剛一聽,趕緊說要不你弄一續集。最終,王朔借《非誠勿擾2》聊了一把生死。
後來,王朔還幫朋友寫了幾個劇本,解決生計。馮小剛的《私人訂制》,姜文的《一步之遙》,徐靜蕾的《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》。
《私人訂制》沒有延續《甲方乙方》的通殺,時代不在了,觀眾也不在了。
《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》全面坍塌,徐靜蕾玩不轉商業片,但王朔得陪著她玩。
《一步之遙》是王朔第一次給姜文寫劇本,他構建了《一步之遙》的血肉骨架,但這個電影一共有九個編劇。後來,《一步之遙》讓姜文迎來導演生涯首場大敗。
王朔還接了一個《不老奇事》,是因為他對這個題材方向感興趣,聊生老病死,他還願意說幾句,但願意聽的人不好找。《不老奇事》,繼續塌方。
2014年,王朔的親家朱新建去世了,他寫了一篇悼文,他上次有文字作品面世,也是八年前了。他在悼詞最後這樣說:「不管怎麼說,有生不出來的,沒死不了的,希望咱們走得體面,來世托生個好人家,道遙一輩子。天堂,不去也罷。無量壽佛,阿彌陀佛,嗡呪嗎逼轟。」
2015年年初,受徐靜蕾之邀,幫忙造熱宣傳新電影,王朔再度消失八年後來首次接受媒體專訪。
這會兒,王朔又養了一隻貓,叫多多,是一隻短折耳。他用上了微信,但在朋友圈只看不說話,他的微信頭像就是多多。王朔說等他寫完《起初》後,可能會再寫一個關於貓的小說,名字已經想好了,就叫《永遠是小孩兒》。
3
《起初》寫了十五年,永遠是小孩兒的王老師寫出大夢四場。
最先出的《起初·紀年》就是一場游戲一場夢,一個由王老師全盤指制定規則的游戲,要玩就上車,跟我學漢語。好這口的,嗨這個的,基本算進了迪士尼了。
《起初·紀年》就是王老師的圓夢之作,和他的過往作品相比,這個小說背景容器大,什麼東西都裝得下,圓了他的各種夢,軍事夢、創作夢、小貓夢……
我覺得,從寫作技法來說,《起初·紀年》不是憑空生出來的,其實它是《我的千歲寒》的一個延續,或者說《千歲寒》是《起初·紀年》的一個前身練筆。
《我的千歲寒》是完全放開了嗨,前半部分,敘事狀態讓人就地騰雲,可惜後來沒綳住,成了半拉子工程。相比之下,《起初·紀年》徹底掌控住了,收放自如,是有秩序的嗨,不是《千歲寒》那種不管不顧的嗨,應該也是因為想扎扎實實把這部寫成作品。
《宮里的日子》是王老師當年給徐靜蕾寫的劇本,也是翻《資治通鑒》寫的,講的是青年武則天的事兒,王老師管它叫小武的故事。那個就是古代人說北京話,也是通天聊,只是台詞都還很正常,沒《起初·紀年》這么飛。
王老師寫過一篇東西,叫《我討厭的詞》,優雅、情懷、生命、震撼……這些都是他討厭並屏蔽的詞,他寫東西時,基本不碰這些詞。
這次的《起初·紀年》,感覺王老師的討厭詞庫范圍更大了,全是生詞兒。其實是他用了一套全新的詞庫,帶來了一種閱讀陌生感,這種陌生感,有一種古樸的質感,缺點是,會導致閱讀速度起不來。
《起初·紀年》文字爽口,有獨特的節奏感和速度感,我看的時候總想出聲念,沒聲兒就覺得不對,感覺沒到。聲兒一起,里邊的人才活了。
看《起初·紀年》時,你盯著那些字,真的能感覺到,王老師的寫作過程是非常愉悅的,我自己寫東西寫美的時候,會笑,我感覺,王老師寫《起初·紀年》時,也在笑。
書里前半部分我最喜歡的一段兒,是劉徹他們一群人在一食堂吃飯那會兒,氣氛熱熱鬧鬧,運筆自在如摘葉,很有《夢想照進現實》里那感覺,也是聊著聊著突然就上菜了,突然就動筷子吃起來了。瞬間通感,韓童生布下一桌子菜,劉徹在那兒一口不罷一口那勁兒,解香又解饞,解熱又解酸。一共兩頁,我直接上桌了,特別好,我反復看了很多遍。
書里到處藏著王老師本人,比如有一句,「我發現我還是一個愛說話的人,憋著光聽別人聊,比什麼都難受。」這不是角色的話,這就是王老師自己想說的話,一扭頭就撞破了第四堵牆。
他這回把想說的話,都說出來了。前幾天我跟史航老師、止庵老師在微博連麥聊了《起初·紀年》,聊到書里偶爾會猛的沖出一句突兀的過時梗,比如「沒有一頓酒解決不了的問題,一頓不行就兩頓」,我們暫定稱之為卡,意思終究還是不舒服,卡了一下。
後來一個叫太陽升起_楊陽的老師留言,一語爆頭,眾人紛紛倒下:「如果,《起初·紀年》是把歷史的要點之間的縫隙填滿,那麼,這本書中一些看似過時的語句,過期的梗,不恰恰就是另一種感動嗎?提醒著讀者,成書的十幾年時光里作者孤單的身影。」
孤身十五年,書成,願了。這次王老師沒有像上回一樣,出來參與大型招搖活動,他選擇藏身書後。他這輩子要說的話,都在《起初》里了,他可以放心地一言不發,放心地炒菜轟趴,剩下的,書里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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